那扇玻璃门每一次开合,都像一声无声的惊雷。门外,是南京城六月的溽热,梧桐絮飘得正烦;门内,是冷静到近乎冷酷的秩序,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某种悬而未决的命运的气味。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,老张的目光掠过那些与他一样沉默的中年人——他们彼此躲避着视线,像一群搁浅在陌生滩涂上的鱼,在各自的玻璃水族箱里,进行着一场无声的窒息。
他此行的目的,是“确认”一件事。这个词,是他与妻子在无数个不眠之夜后,所能找到的最体面、最中性的盾牌。它抵挡着那个更锋利、更鲜血淋漓的词——“怀疑”。这份怀疑,并非起于某个戏剧性的瞬间,没有捉奸在床的狗血,也没有偶然发现的日记。它更像南京梅雨季节的墙根,起初只是一点不易察觉的潮气,日复一日,便洇出了一大片无法忽视的霉斑。是孩子那越来越不像他的眉骨?是亲戚一句无心的“这孩子可真是一点不随你”的玩笑?还是妻子在某个深夜,背对着他时,肩胛骨流露出的一丝他无法解读的紧绷?他不知道。他只知道,那霉斑正在啃噬着他经营了十五年的家,这座他以为固若金汤的城池。
此刻,他攥着那张小小的取样单,忽然意识到,他来寻找的,或许并非一个生物学的是或否。他是在寻找一个“句读”,一个可以终结内心这场无尽喧嚣的标点。这些年,生活变成了一篇冗长而语焉不详的偈子,充满了暗示、潜台词与欲言又止的破折号。他累了。他需要一个确凿的句号,或是斩钉截铁的感叹号,来结束这折磨人的逗号人生。哪怕这个句号,意味着一切的终结。确定性本身,成了一种另类的救赎。
然而,在句读之下,更深的水域里,潜藏着他不敢直视的寻找——他在寻找一条退路,一个可以归咎的“他者”。如果结果如他所惧,那么,那个冰冷的生物学数据,就将成为所有痛苦的元凶。是“它”摧毁了他的家庭,是“它”背叛了他的信任。如此一来,生活的全部复杂性,婚姻中日积月累的疏离、沟通的梗阻、激情的消逝,仿佛都找到了一个简洁而彻底的出口。他可以将所有失败感,所有无力感,打包、封装,贴上一个名为“背叛”的标签,然后,或原谅,或毁灭,都有了清晰的靶心。他害怕的,或许不是真相的残酷,而是真相的缺席。若结果证明孩子是他的,那么,他这几个月乃至几年的猜忌、折磨与冷暴力,又将由谁来承担?那座他亲手搭建的、用以安放所有痛苦的审判台,是否会轰然倒塌,转而审判他自己?
他叫到了号码,站起身。走向那间采样室的过程,不过十余步,却仿佛走完了他婚姻的全程。他看到前面一个憔悴的母亲,紧紧搂着孩子,像搂着一件失而复得却又即将失去的珍宝。他看到后面一个年轻人,眼神里是迷茫与一丝解脱交织的复杂神情。在这座以厚重历史著称的城里,在这间小小的鉴定中心,上演的却是最去历史化、最本质的人间戏剧。这里不关心你们曾如何在玄武湖畔牵手,不关心你们为孩子在夫子庙前买过多少盏花灯,它只关心碱基配对的绝对真理。
他最终找到了什么?我们无从得知。但我们知道,当南京的爸妈决定走进那里,他们交出的是一管血液、几根毛发,索取的,却是一份关于信任的最终判决书,或是一面能照见自身深渊的镜子。他们在一个追求绝对确定性的地方,恰恰暴露了人类情感世界里,那永恒而悲怆的相对与不确定。那扇门隔开的,不仅是两个空间,更是血肉模糊的猜忌与云开雾散的真相之间,那一段最崎岖、也最孤独的人心之路。